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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八一】泥鳅(小说)

时间:2022-04-16   浏览:0次

我们怀有对世界上所有人都非常好的理想。

——(美)莉迪亚•戴维斯《我们的好意》

在我毛小的辰光,我就晓得泥鳅是大地的灵魂。

又或者说,泥鳅是大地深处的灵魂。

那是一次太让我长记性的童年经历。

是初夏,学堂还没有放暑假,但也快了,就在眼面前的事了。有日中午边,落了场大阵雨,那个豁闪,那个打雷,那个大雨,真当吓死人的。疯狂的雨粒就像坚硬的子弹,从机关枪里直射下来,哒哒哒……一枪就能从地高头的流水中射出一个大水泡来。学堂的道地高头都是密密麻麻的大水泡,像铺上了一层厚厚的泡沫板,白雪雪的,在昏天暗地中尤为醒目。课堂里暗得就像黑心夜,都看不出同桌的面孔了,还能上啥个课呀。站在讲台上的刘老师都和黑板一样黑,连他平常歪头翻的白眼也是黑的。黑暗中有女同学哭煞,这边的那边的,不晓得是被老天吓的,还是被调皮的男生作弄的。

我默默地盯视窗外揪心的黑,难道天高头也在造反?

但是到放学前一刻,天倒又大晴。太阳公公一脸无辜地露出笑脸,好像刚才的一切都和它没有关系,它现在纯粹出于人道主义精神,在西边天高头搭出一条又粗又长的彩虹。大家冲出课堂,在淌大水的学堂道地高头乱跑,都仰了个大天呵呵地乱叫,好像彩虹好吃的,而且味道蛮好。

我和小面孔是一刻都不愿意呆在学堂的,从小就野惯的,陈校长把放学铃儿一摇,我们抓起书包就往外冲,像两个小逃犯。路高头,小面孔高举起双臂,跑三两步就双脚一蹬,往上跳一记,两只鸡爪手往天高头乱抓,好像就他本事大,能够攀到彩虹的脚,把它从天高头扯下来似的。

天地间有阵阵大风,是横着吹来的。

这风还来得个爽,我们奔跑时它就扯住衣角,像个作弊的运动员,生怕我们跑到它前头去。

我们抄近路拐到一条狭窄的曲里拐弯的田埂路上,就慢下脚步,一是刚落过大雨,睏满杂草的田埂路滑得死人的;二是我和小面孔起了争执,我们必须把部分注意力从脚下转移到嘴上。

小面孔硬要说:“风是他娘生的。”

我偏说:“风又勿是人,哪来个娘?”

小面孔就老三老四道:“没有娘,哪来个风?”

我哪里肯服气呀,我说:“就没有。勿信你明朝问刘老师。”

小面孔下了狠劲,就说:“就有。勿信你明朝问陈校长。”

任何事体,小面孔总喜欢高我一头;我说问班主任刘老师,他就搬出陈校长来压我。

就在我们无休止无意义地争吵时,小面孔意外地发现田埂边的流水沟里有敌情,混浊的流水中突然冒出一股深颜色的黄烟,肯定有东西贴着沟底匍匐前进,像个小特务。

水中的黄烟我也看到了,但我看不出有啥花头。

“泥鳅。”小面孔头也不抬地说。

我不信,笑他大话三千。

小面孔抬头用眼角的余光瞟我,把他的尖角下巴很有劲地朝我一撅。他为了向我证实,当即就弯腰撩起裤脚管,下了沟。反正我们都是不穿鞋的,利索。他站在沟中,双手悄悄地沉到沟底,对黄烟进行狙击;但他斜背在身后的瘪得像老太婆前胸的布书包,因为他弯腰俯身而突然掉到他的胸前,泡进水里,给包里的两本书好好地戽了个浴。这是明朝学堂里有骂声听了。我哈哈大笑。小面孔就冲我五筋狠六筋的,摘下书包就掼到田埂上裹满雨水的杂草高头。他娘用穿破的裤子缝的新书包,就像个及时救上岸的溺水者,大嘴巴里吐出满肚子的脏水。

还真给他摸上来一条泥鳅,在田埂路的杂草间乱蹦乱跳,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。

你瞧小面孔都得意得成啥样子,叉着个大腰——他有腰吗——,他还冲我飞起一脚,踢过来不少沟水向我示威;我赶紧退了两步,溅不到我身上。他傲视群雄,眼光落到沟那边的水田里,突然大叫:“黄毛,你看那儿。”我小辰光营养不良,一头黄毛;现在倒是营养过剩,头发倒是黑的,但胡子却是黄的。我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,禾苗露出筷头高的水田里,流水中有一二三四五……我数都数不过来的黄烟,从水里生出来。

小面孔说:“我们回去拿只洋铁盆来扣……”

他说着捡起烂烂湿的布书包,没等我回话,就一溜烟地跑远了。

我把洋铁盆汆在田水上,双手呈喇叭口,在禾苗间的泥水里摸过去,触到有动静的东西,就跟触电一样,双手嗖地紧急扑拢,有辰光抲牢,有辰光滑出,有辰光抲牢又滑出……泥鳅真当狡猾得很。还有那只洋铁盆也会顺着流水慢慢地汆开去,有辰光还汆得蛮远,好不容易抲牢一条,走过去刚要放到盆里,就又被它滑出去。抲过泥鳅的人都晓得,它大概是世界高头最滑头滑脑的,身高头有层像浓鼻涕一样的东西,滑溜得要死。后来,我倒是想出个法子来,把洋铁盆汆到禾苗间,靠前头几株禾苗顶牢它;禾苗虽然软屁屁的,倒也肯帮忙的,这下洋铁盆就汆不走了。

洋铁盆在边上,放起来就顺手顺便的;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索,我抲起来也贼快。

大地上好生安静,唯有流水轻轻的声音,和我们在水田里走动的声音;小面孔在那边的水田,离我有点远,他大概觉得我不太会抲,动静嘛搞得蛮大,还哇啦哇啦惊叫,把他的泥鳅都吓跑了,他就怕我影响他,才不愿意和我在一起的。他是一点声音都没有,像只闷头啃屎的小黑狗,弯下腰后就没有直起来过。他肯定抲到很多,绝对比我多得多,他啥事都要压我一头。

我歇了下力,也连忙弯下腰去抲。我也想争口气。我刚静下来就听到小面孔大叫,声音吓人道怪的,好像被毒蛇咬了;惹得我呼地直起身来,却怎么看也看不到他的人。

我喊:“小面孔,你作啥?”

他暴怒道:“要你管!”

我寻声望过去,终于发现他,也不晓得怎么回事体,他凭空矮了半截,好像下半身陷到泥底下去了。我倒要看看,他来冬弄啥个花头。我喜欢看他出洋相来着。我连泥鳅都不抲了,就跑过去。谁晓得跑到半路上,我也脚底下一松,好像整个大地都凹下去了,只感觉轰地一下,其实也没有啥大的响声,就露出一个长方形的大坑来,而我已经站到坑里,坑四周的水哗哗地倒灌进来。我踏到硬梆梆的东西,感觉吓佬佬的,我赶紧扑倒在地爬出来,因为坑蛮深的,都深到我腰上了。

我浑身都湿透。不光是湿,而且还脏,这个样子回家是要听骂声了。

小面孔傻站在那边,见我看他,他就幸灾乐祸地放声大笑。

我们俩再像刚才那样虾着身子,抲了没多少辰光,禾田里青光光的水就变成墨墨黑,哪里还看得到水中的黄烟呀;当然全凭双手摸也是可以的,但抬起头来张张,天已经暗下来。泥鳅已经抲得大半盆,我高兴地喊:“回家啰,回家啰。”

我扛起洋铁盆,激激动动地往家的方向赶,才晓得收获的沉重,而且越走越沉重,不得不在路高头歇了好几回;我还天真地想父母要是看到这只洋铁盆,不晓得该怎么夸我呢。快到家时,我忍不住就高声喊,唯恐没有人看到。我的两个哥哥先跑出来,接着是我爹。我爹就站在道地上,两个哥哥上前见到洋铁盆,也不肯帮我端,只是迅速欠了欠身,让我从他们中间穿过,他们就站在我身后,没有跟上来。我已经满脸涨得通红,脸上的黄豆汗珠都来不及顺着脖子流,吧嗒吧嗒地往地上掉,我咬紧牙关,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走进我家的道地,双手端着的洋铁盆早已得得地颤抖。

“爸,我抲了木佬佬……”我见到他就赶紧邀功。

我爸都没等我把“泥鳅”两个字说出口,就冷不丁地扬起大手,呼呼生风地劈到我的左脸上,震得我的脑袋朝右一歪,两只手哪里还端得牢洋铁盆呀,就听得“砰”地一声巨响,道地上一大堆活物吧嗒吧嗒地往四处跳,跳一下翻个身,跳一下翻个身。我爸还不够解恨,又反手给了我一记耳光。这回是右脸。我的脑袋矫枉过正,歪到右侧,不会动了。我都木掉了,大脑一片空白,只听到脑袋里嗡嗡地鸣响,像从西北来的大秋风吹过一根空竹管。

我妈冲出来,拉了我爸一把,却也冲我怒吼:“你个小死尸呀!”

“你来冬造死呀!”她用力推我,我连退了数步,一屁股坐到地高头。

我妈又骂我的两个哥哥,他们就假装非常积极地把倒扑的洋铁盆翻过来,用双手捧起道地高头的泥鳅,装回到洋铁盆里,直到道地高头一根都不剩了;两人就非常默契地扛起洋铁盆,在黄昏灰扑扑的天光中,冲锋一样赶去村口九九河,把我辛辛苦苦抲来的泥鳅全部倒进河里放生。

我爸和我妈都好像没有我这个儿子似的,或者说看不到有我这个人存在,只顾各自气鼓鼓地回进屋里。他们消失后,我才觉出巨痛来,嘴巴里咸滋滋的,刚才还干燥的嘴唇现在湿润了。我晓得那是啥东西,我突然悲从中来,放声大哭。

我姐便是在这辰光上前来安慰我的。她悄悄地告诉我,泥鳅是吃勿来的。

我不懂,为啥吃勿来的?

姐顿了顿,好像也寻不出更好的道理来说服我,或者是有道理又不便跟我说,她就有些生硬地强调道:“跟你说吃勿来的就是吃勿来的。”

见我姐生气,我就又哭。在家里,唯有姐对我最好,她在我的心目中占有最大的位置,我就怕她生我的气。姐蹲到我跟前,给我抹眼泪,并悄悄地咬耳朵说:“泥鳅是大地的灵魂”,或者是“泥鳅是大地深处的灵魂”。总之,她的悄悄话里,有“大地”和“灵魂”这两个词语,只是那天我哭得浑沌沌的,没有能够把她的话听全听清楚。

“小弟乖,勿哭,”姐说,“记住,以后泥鳅一碰都勿要碰。”

我假装懂事地嗯了一声,声音响亮。

我是村小读小学,镇上读初中,县城读高中,邻省读大学;然后又回到省城工作,迄今客居三十余年。回望我一路走过的路径,就像一个大大的问号:问号最底下的那一点,就是我的老家——许村;而我客居的省城,便是问号的顶头。

或许我的人生,也是一个大问号。

我读大学没多久,同寝室的兄弟出去聚一聚,挤在街头一家比厕所间大不了多少的破店——我们就叫它茅坑店——里,嘈是嘈杂得墙裂;我没呆多久,脑袋就像是大力士手里的西红柿,被拿捏得满头凹进凸出的,一阵比一阵胀痛。老三和老四跟我一样是从农村里读书读出来的,就觉得自家很了不起,在根本听不清说话的环境中,扯开嗓子在制造噪音。我是懒得理会,也无心理会;见盘着牛粪头身着朴素得像我妈的老板娘端上来一盘油炸食物,应该刚起锅的,盘里还嗞嗞地冒热气呢。我就夹了一根嚼在嘴里,又香又脆,好吃是好吃,就是太烫。

食物有我中指般粗,比我中指长一半,身上裹满面粉,炸得焦黄,也炸得面目全非。

我夹起第二根,好奇地问:“老板娘,这是啥呀?”

老板娘倒是耳朵尖的,她已经走到里边的厨房门口,而且厅里这么吵,她倒还听得见,回了下头对我说:“油炸泥鳅。”

“啥?”我愣住了,筷头高顶的东西“啪”地跌落到桌面,“泥……鳅……”

我顿时一阵恶心,好像吃落去的不是熟食,而是一条活泥鳅,胡闯到我不大的胃里头,使劲地搅动,翻江倒海的,阵阵酸水泛上来,都没到我喉咙口。我赶紧起身,冲到外面,弓身扶着人行道边绿化带的铁栅栏高头,哇哇地往绿化树施有机肥。身后是夜色中匆忙而过的脚踏车,绿化带外面是过江之鲫的汽车,它们制造的喧嚣忽然间就远了;唯有入秋的晚风,吹上来阵阵凉意,居然让我这个从农村里出来的青年也浑身起鸡皮疙瘩。

我没有再回茅坑店,吐到眼里水都挂满下巴,就跌跌冲冲地跑回学校,孤零零地躺在黑暗的寝室里,想我为何反应这么大?肯定是情绪使然,小辰光噩梦般的印记在作怪。想到姐告诉我的话,我又开始猜,想把她的话拼全,但岁月只会对记忆做减法。我想不明白我们吃不来的泥鳅,为何外省人就能吃得呢?如果没人告诉我是泥鳅,我可能整盘都能吃落去了。这样一想,那个味道就又勾住我鼻尖,像根铁丝一样硬往我气管里捅,我的肚皮又闹意见,我不得不起床跑去厕所。

他们闹到很晚才回来,一个个醉五醉六的;老三和老四气我中途溜走,不够上路,借着酒劲扑到我床前;老三扛头,老四扛脚,要把我扔到厕所里去。老四说:“老五,你勿够兄弟。”说实话,我又吐又拉,人是一点力气都没有,但还是艰难地挣扎着。老三说:“走都勿说一声,兄弟个屁!”我就轻声轻气地好言劝他们老酒食饥饱好睏哉。我有气无力的话,让他们误以为我怕了他们;老三居然掐住我的脖子,威胁道:“信勿信我掐死你!”

发酒疯也不是这么个发法的,老大连忙过来劝,和老二一起把他们硬梆梆地拖开。老大陪坐到我床边,问我还难过吗?我说难过的。他又问:“你吃了泥鳅会过敏?”我说:“那倒没有,只是第一次吃。”他就说奇怪,不是挺好吃的吗?我说我们老家是不许吃泥鳅的。“呵,还有这种事?”老二也站到我床边问,“为啥呀?”我说:“就是吃勿来的。”

“总归有原因的?”老大追问,“说嘛,我也蛮好奇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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